难忘武汉八个月

我从上海“孤岛”辗转奔波至武汉,正赶上一九三八年新春佳节,保卫大武汉的战斗已积极开始准备,民心士气,热火冲天。我很荣幸,当上了军委政治部第三厅的一名美术兵。

第三厅是周恩来代表中国共产党在国统区负责领导的抗战宣传机构,厅长郭沫若,主任秘书阳翰笙,下设三个处九个科,还有几十个附属团体,总人数约二千,有不少知名人士,是一支强大的文化艺术队伍。我以艺专毕业的一个救亡青年,被分配在艺术处美术科。艺术处长是田汉,美术科共三十来人,倪贻德、叶浅予、王式廓、李可染和我的油画老师吴恒勤教授等,都在这里。第三厅原定四月一日宣布成立,但是二月底大家便陆续报到,三月份即各按部门主动干将起来。厅本部设在武昌城东北隅,原是一所中学的校舍内,地名“昙花林”,好一个美丽的名字!可我们没见一株昙花,也没工夫打听这个名字的来历。我们忙着把一间课堂布置成美术科办公室,另占一大间带个小套间的平房,专供作大画之用,叫做“美术工场”,立即开工。

起初,我们画的主要是宣传画,为了节约,除少数使用油画材料外,大多用土法自制的颜料,画在较厚的整张纸上或长约一米的廉价白布上。当时我们在创作上没有什么规定和限制,是很自由又很自觉的。

四月上旬,三厅刚正式成立,马上打响了第一炮:举办扩大宣传周。连续七天,每天一个专项艺术为主要活动:歌咏日、戏剧日、电影日……当然也有一天是美术日。亏得我们美术工场提早开了工,一下子拿出好几百幅画来,在各闹市街口和车站码头等处挂上;再加漫画宣传队的大批漫画,以及其它机关、学校、文艺团体自行绘制张贴门前的那许多画幅,顿时,整个武汉到处见画,倒也颇有声势。

宣传周有一个晚上火炬大游行,我们还赶制了许多标语画,当游行队伍去武昌黄鹤楼下集合时,标语画高举前列,在火光中照耀得特别引人注目。田汉有诗纪盛,首句“画阵如龙杰阁前”,即指我们的阵容。

宣传周结束后,把我们的画收回,经过修整编选,分送厂矿、乡镇、部队驻地等处去流动展览。为迎接一连串纪念日的五月,我接受任务,编绘了一张画报形式的招贴,创作五幅漫画,拼成一版,四开大小,单面套色石印。我对这种供印刷用的黑白画稿产生了兴趣,于是接着经常创作些漫画,投寄报刊;并曾自编自绘了两部连环画稿,一部是《抗战故事第一集》,当即以军委政治部名义印出分发,另一部名曰《刘力士当兵》,两年后由桂林文化供应社出版。

五月间,美术科奉命在黄鹤楼下的大墙上用油漆画一幅表现全民抗战的壁画。科里为此组成壁画小组,首先设计草图,同时请建筑工人傍墙搭起约等于四层楼高、三十至四十米宽的脚手架,又请泥瓦工在墙上涂抹一层石灰,然后选派比较年轻的我和另外三人担任高空绘制作业。白天时有敌机空袭,于是安上电灯,夜以继日,连续奋战。漫画宣传队派了陶谋基来支援。我们总算赶在“七七”一周年纪念日完成了最末一道修改润饰的工序。电影厂还拍

了新闻纪录片,列为《抗战特辑》之一。

这以后,武汉开始疏散人口。第三厅的老弱人员包括孩子剧团全体,首批撤向湖南;派出九个剧团和四个宣传队分赴各战区工作。部分同志前往延安和深入各边区根据地。美术科也走了几位。留下的人员多半上街自找墙头去写和画。用石灰、红土、锅烟分别搅成浆状以代颜料,装在洋铁桶内,二三人为一小组,分头在三镇各处,因地因墙制宜刷上标语或漫画。我每天扛起梯子,提着桶子,拿了刷子,照常出工。但所写所画,都是准备给敌人看的,有

些标语干脆用日文。

十月十九日,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,前一天通知我要画鲁迅遗像,临时找不到相片参考,凭记忆印象努力完成了任务。当天,第三厅、文协和《新华旧报》等约三十多位同志,在遗像前举行了纪念会,周恩来、郭沫若等讲话,强调鲁迅先生坚韧不屈的战斗精神。人数虽少,会仍然开得庄严肃穆,并且更加显示其特殊的重大意义。

在“日租界”沿江的一面墙上,刷完了最后一条大标语“五千年历史证明,中华民族决不会亡!”我们就告别武汉。分派给我们的一艘小轮船,两天前已停泊在江汉关码头,随时可以开动。这天是十月二十一日,枪炮声紧密迫近,敌机肆无忌惮地低空盘旋扫射,我们的船徐徐起锚,从容在歌声中逆流西上。田汉、任光即兴作词谱曲,全船齐唱,一路异常活跃。沿途我们曾几次上岸,演活报剧、教唱歌、发宣传品、访问村寨民家,我还随带了一大桶石灰浆,没有忘记干我的老行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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